《狐狸缘全传》 清 醉月山人著 1-5/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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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狐狸缘》,六卷二十二回,题“醉月山人著”。
为光绪年间依据弹词《青石山》改编的小说。书叙书生周信聪明儒雅,风流飘逸,与青石山九尾狐玉面仙姑相恋,终因病不起。周信奴仆与佃户先后请吕洞宾、李天王、哪吒、二郎神镇压驱除,玉面仙姑亦请云萝仙姑、风萧仙子相助抗争。激战恶斗后,玉面狐为天兵所擒。然因周信始终眷恋玉面狐,玉面狐也至死苦恋周信,遂感动众仙,撮合二人为正式夫妻。小说具有浓郁民间色彩,恍惚怪诞,缠绵旖旎,堪称白话志怪小说佳作。
本书是根据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馆藏光绪戊子(1988)年漱石山房本校点的。
第一回 周太史隐居归仙阙 贤公子祭扫遇妖狐
话说此书乃青石山一段故事。细考此山形势,原在浙西宁波县城外,乃是个清静地方。四面远近虽有些村庄,较那居民稠密、城郭繁华之处,别有一种明秀幽雅气象。因此便引动一位告退的官宦,此人姓周,名斌,字艺全。年将花甲,夫人已故。膝下只有一子,名唤信,号鸿年。年方十八,生的聪明文秀,体态风流。又有一仆,姓李名忠,因他上了年纪,都以老苍头称之;生有一子,名唤延寿,年方十二,亦在周府伺候公子。
这周太史原籍乃金陵人氏,因慕宁波青石山玉润珠肥、山清水秀,便将家眷移在宁波城外太平庄居住,以娱桑榆晚景。自移居之后,即将宦囊置买田宅铺户,以图久远之计。迁来一载有余,周公忽染重病。公子侍奉汤药,日夜勤劳。谁知百方调治,总未痊愈。周公自知阳寿不永,大限难免,便对公子说道:“我当初移居至此,原为博览此地山川美景。今乃天禄不永,有限时光,大概有愿难遂。我死之后,你须完我之志,葬于青石山侧,我愿足矣。”言讫瞑目,溘然而逝。正是:
三寸气在千般用,一旦无常万事休。
公子见父已终,恸哭不止。苍头苦劝,依礼成殓。丧事已毕,公子遵父遗言,葬于青石山深林茂树之间。
公子在家守孝,光阴迅速,不觉过了秋冬,又到清明节令。公子即吩咐苍头买办礼物,好到坟前祭祀。老苍头将物件备妥,公子即更了一身新素服,牵出坐骥,来在太平庄外。这太平庄虽属青石山的地界,却在坟墓之南,离茔地尚有数里之遥。公子乘马,老苍头与延寿相随在后。此时正是二月上旬,天气不寒不暖,但见花红似锦,柳绿含烟,一路美景令人欣赏。主仆三人缓缓而行,直奔青石山的路径而来不表。
从来说深山古洞多住妖魔。这座青石山,虽非三岛五岳之比,亦是浙西省内一个绝妙的境界。真是高通霄汉的奇峰,横锁烟霞之峻岭。却说此山有一嵯岈古洞,因无修行养性的真人居住,洞内便孳生许多妖狐。有一只为首的,乃是九尾玄狐,群妖称他作玉面仙姑。大凡狐之皮毛,都是花斑遍体,白质黑章,取其皮,用刀裁碎,便作各色的皮裘;惟独玄狐,通身一色皆黑,如同熏染貂皮一般,故其价最昂贵。这嵯岈洞九尾玄狐就是黑色,股生九节尾,乃是九千余年的道行,将及万载,黑将变白,因先从面上变起,故名曰玉面。
却说这玉面仙姑,因修炼得有些道术,专在外访那有名的妖魔精怪,或找在一处,讲些修炼工夫;或访来结作姨妹来往。时常变化美女,在外闲游。他有两个最好的干姐妹,修的亦有千年道行,一个在四川,一个在山东。他们三人最是知心,不是你来,就是他往。
这日清明佳节,春光明媚,群狐都动了那素日收敛的春心,强扎挣的野性。一个个言语颠狂,情思迷离,便勾起玉面狐的一团火性。他心中暗想:“同类者当此春深,尽都神情显露,我在洞中,倒觉不便。”这九尾狐乃是一洞之主,他见群狐修炼的工夫与往日不同,他并不规劝提醒,倒勾起他的游荡之心,难以按纳,便欲幻化人形,到洞外去消遣。即便吩咐群狐看守洞内,慢慢的走了出来,变绝色女子,下了山径。
也是他的劫数应然,他见外边花香柳媚,万紫千红,蝶舞蜂飞,鸟声呖呖,不由的就动贪恋红尘之心,更觉迷乱本性:情思缠绵,呆邪杏眼。正在思春之际,忽听马蹄响动,抬头顺着声音一望,远远的见有主仆三人:一个年少的乘马,后有一老一少,担笼执盒缓缓相随。玉狐知是祭扫坟茔的。细看马上书生,别有一番景象,与那些山野农夫田园俗子不大相同。他便隐住身形,偷看他主仆三人行路的形景。有赞为证:
山背后,狐精偷眼看:只见那主仆三人走荒郊,后面仆人分老少,马上的郎君比女子姣。美丰姿,貌端庄。地阁圆,天庭饱。鼻方正,梁骨高。清而秀,一对眉毛。相衬那如漆的眸子,更带着两耳垂稍。先天足,根基妙;看后天,栽培好。似傅粉,颜色姣。那一团足壮的精神,在皮肉裹包。青簇簇方巾小,青带儿在脑后飘,紧紧的把头皮儿罩。顶门上嵌一块无瑕美玉,吐放光毫。玉色蓝素罗袍,青圆领在上面罩,系一条灰色绦。打扮得,淡而不艳,素里藏娇。方头靴时样好,端正正把金镫挑。细篆底,用毡包,粉溶溶无点尘泥,不厚也不薄。提丝缰举鞭稍,指甲长天然俏,银合马把素尾摇,稳坐在马鞍桥。一步步不紧不慢,走的逍遥。二仆人,跟着跑,一个老,一个少。老年人弯着腰,挎了个纸钱包,为利便,把衣襟儿吊,虽然是步下跑,汗淋漓偏带笑,抖精神不服老,走的他吁吁带喘汗透了上黄袍;小儿童多轻妙,抖机灵颠又跑,称顽皮蹿又跳,肩头上把祭礼挑,他还学那惯挑担子的人儿,叉着那腰。主仆三人来祭扫,想不到九尾玄狐默地里偷瞧。
且说周公子主仆三人,不多一时早到了那阴宅门首。这些守墓的园丁,已在那里迎接伺候,将公子搀下坐骥,将马系在树上,便让主仆三人到房内。吃茶净面已毕,然后转到阴宅,陈设祭品,供在石桌之上。老苍头划了纸钱,堆上金银锞子。公子跪倒拜墓,用火将纸焚化,不禁两泪交流。思念先人癖好山水,一旦天禄不永故于此处,甚觉可惨可悲,不由愈哭愈恸。苍头与园丁劝解须时,方止住悲声。站起身来,还是抽抽咽咽,向坟头发怔。众人见公子如此,急忙劝往阳宅而去。
谁知这里玉面狐将公子看了个意满心足,乃自忖道:“瞧这公子,不惟相貌超群,而且更兼纯孝。大约是珠玑满腹,五内玲珑,日后必然名登金榜,为国栋梁。况且年少英华,定是精神百倍。目如秋水,脸似银盆,足见元阳充足。”这妖狐正看到性至精微之际,主仆与园丁已从面前过去,犹自二目痴呆。直看着公子步入阳宅方转睛,自己叹道:“我自居此洞,也时常出来消遣散闷,虽然也见些人物,不是精神暗昧,便是气浊志昏,哪有这出类拔萃之品,温雅齐全之士?倘若与这样人结成恩爱,必定是惜玉怜香。”妖狐想至此处,不禁跃然而动,心旌摇摇,淫情汲汲,遂将数千年修炼之功,一旦付之东洋大海,安心要引诱周信。
你看他做出千般袅娜,万种风流,竟往园中等候。大约这周公子与妖狐合该前生有一段姻缘,事不可解,偏偏周信用饭之后,见天时尚早,又兼爱慕青石山的景致,他便独自一人,步入阴宅后面园内闲玩。但见起造的月牙河石桥似玉,修理的玲珑塔远映明堂;一带长溪四围环绕;两旁大树柳绿松青。树前列石人石马,坟后靠峻岭青山。东有来龙应风水,南风吹送野花香,石牌楼镇西来白虎,内有碑铭,字文俱佳;北有瀑布清泉,水响音清,芳草遍绿。遥看峰峦耸翠,云影徘徊,远黛含烟,树木密密,真是天然入画,景致非常。公子游够多时,顺步行来,忽见太湖石旁恍惚有人弄影。紧走几步仔细一看,乃是个绝色女子。公子一见,不觉吃了一惊,以为深山穷谷乃有如此佳人,真乃是闭月羞花之貌,沉鱼落雁之容。何以见之,有赞为证:
周公子宁神仔细观,真个是丽丽娉婷女娇娥。好风流,真俊俏:鬓儿蓬乌云儿绕,元宝式把两头翘;双凤钗金丝绕,排珠翠带昭君套,对金龙在左右靠,正中间嵌一块明珠放光毫。碧玉环坠耳稍,远黛含新月晓,又宜嗔又宜笑,黑白分明星照。水灵灵好一双杏眼,细弯弯似柳叶的眉毛。截筒般双孔小,如悬胆正且高,相衬那有棱角涂朱似的小樱桃。榴红衫花样巧,三山式把罗裙儿罩。云肩佩穗子飘。春日暖翠袖薄,纤纤玉指把春扇轻摇。体轻盈千般妙,迎风舞杨柳腰。步相沉金莲小,就是那巧笔丹青难画也难描。变化得神形巧,仙家术天然的妙。一任你慧目灵心,也难辨他是个狐妖。
却说周公子看罢妖狐,不觉心猿动转,便生怜爱之情。这正是,酒不醉人人自醉,色不迷人人自迷。
不知周信与玉面狐如何接谈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二回 玉面狐幻化胡小姐 痴公子书室候佳期
词曰:
天上鸟飞兔走,人间古往今来,沉吟屈指数英才,许多是非成败,祸福由人取,信邪反正堪哀。少年遇色须戒哉,有过切勿惮改。
话说周公子正自散闷,以解余悲,不期偶然遇一个美人立在太湖石侧,手执纨扇,意静神遐,若有所思的样儿。看来真是翩若惊鸿,宛若游龙。又搭着这有情有趣的时光,无垢无尘的境界,越显得佳人体态风流。
当此之际,就是铜铸的金刚、铁打的罗汉,也便情不自禁,而况周公子正在英年,才情无限,知识已开,未免有嘲风弄月之襟怀,惹草拈花的心性。他便笑吟吟理正衣冠,紧行几步,来至玉狐切近,深深打了一躬,说道:“荒园小榭,唐突西施,幸蒙青睐,草木增光。甚愧点,不堪玷辱佳人赏鉴。”玉狐闻言,故作吃惊之态,羞怯之形,用春扇遮面,将身倒退两步,方启朱唇,低声答道:“奴家偶尔绣慵,偷闲出户,贪看姣花嫩柳,不觉信步行来。得入芳园,眺览美景,幸遇主人,有失回避。今蒙不施叱逐,为幸多矣。”说罢,站在一旁,用杏眼偷看周生。
公子听他言语典雅,倍加爱慕,故意问道:“小娘子闲步至此,宝宅定离不远。不然何以不带梅香,孤身来到敝园之内?请问府上贵姓?尊大人何居?小姐芳名?望赐指示,改日好到宅拜见尊翁,稍尽邻里之谊”。玉狐见周生说话亲切,便知其心已动,乃含笑答道:“萍水相逢,何敢周公子拜访?奴家姓胡,小字芸香,原籍乃淮南人氏。自去岁投亲不遇,移居此处,至今不过半载有余。家翁早已去世,现在只有孀居老母,相依度日。今日纱窗刺绣,困倦忽生,丫环午睡正浓,未肯唤醒令伊等相伴,故只身出外散闷。今乃得遇公子,实是三生有幸。又蒙俯问,足见长厚多情。公子坟墓在此,一定常来。奴家从此倒要不避嫌疑,求公子照顾护佑,则孤弱母女,感情多矣。”
这妖狐故逞媚人之术,真是莺声燕语,呖呖可听。公子又闻这一派言词,更兼妖狐作出许多情态,就似把三魂被他摄去一般,并不详细究问,便把一片虚言当作真事。心内反怜他母女孤单,又贪恋佳人模样,不由的便落在妖狐术内。因忙答道:“小姐既系此处邻居,日后未免常来搅扰。适才所言,足徵雅爱,幸蒙不弃,小生敢不惟命。”此时周生已是意马难拴,无奈不敢冒昧,因又言道:“小姐立谈多会,未免玉体劳烦。现在我园小轩颇静,请停息片刻,待小生献茶,聊表微意,望小姐见允才好。”
此时妖狐虽欲与周生相嬲,又恐有人撞见,查出他的破绽来,乃含笑答道:“公子情谊奴家心领,奈奴出门多时,恐老母呼唤不便。速速回去,庶免高堂致问。”周公子听罢,心不自主,心知难以相强,遂带出些许留恋不舍之形。玉狐参透其意,故意为难多会,方说道:“既蒙公子不弃,奴家应该听从。无奈此时有许多不便,故不能遂相公之意。果然相公不鄙寒微,诚心相待,请暂且回府。至晚遣开贵介,在书斋坐候,俟初更之际,奴家侍奉老母,小声与丫环等说明,使瞒老母一人,那时情愿不辞奔波,往相公书斋一会,以作倾夜之谈,岂不胜此一时眷恋乎?”
周生尚要再言,只见玉狐已款动金莲,慢舒玉腕,向公子深深道个万福,故意连头不回,竟自去了。
但凡人要遇见美色迷了心窍,便把情理二字不能思想。比如日下,一个闺中民女,黑夜之间,独自一人焉能奔驰五六里荒郊道路,至别人家叙谈?况在此初逢,并没言过门户方向,深宅大院,找到书斋,世界上那有这等情理?总而言之,人若入了死心眼的道路,就有人指示投明弃暗,再也不肯回头。此乃人之懵懂着迷不能免的。故周公子一味被玉狐惑乱,迷住心性,并不细详有此情理没有。眼望着妖狐去后,他便急忙回到阳宅,催苍头叫园丁收拾祭器,备马归家。
你看他一边行走,一边思念今日奇缘,实为得意,恨不能一刻至家,打扫书斋,候胡小姐到来,好与他结成恩爱。想至此间,不觉喜形于色。复又暗想:“他乃娇弱美女,三寸凌波,夜晚更深恐不能行走。”念及至此,不觉又是发闷。
从来书呆子作事多露马脚。这老苍头乃是心细之人,见公子回归匆促,在马上又这般形景,未免有些疑心,便暗中低声说道:“延寿儿,你看咱公子来时,祭扫坟茔何等悲泣?你可知他在阴宅遇何事故,回头反这等喜悦?”延寿乃轻轻答道:“适才坟上祭奠已毕,我见园内桃花开的甚好,欲到树上去折一枝。走至树旁刚要下手,忽听有人细语。猛一抬头,见咱公子与一个极俊的姑娘在太湖石旁边说话呢。哎哟!他们两人真是说的有来有去的。到后来,咱公子作揖,那姑娘也答拜,闹了好大工夫。想是咱公子说话烦琐,见那姑娘竟一溜烟是的走了。剩下咱公子,发了半天愣怔,方回身出离园内。我见到了阳宅,便吩咐速速备马。也不知他们两个有甚么缘故。我恐叫他两人看见不便,连花也未折,便忙忙收拾起身来了。想这光景,咱公子必是与那姑娘拌了嘴,那姑娘赌气回去。不然就是和那姑娘题诗论文,叫那姑娘考短了。便是考短了那姑娘不悦,咱公子也就没趣咧。大约是为这事,在马上又喜悦又发闷的。”
苍头听延寿一片话,不觉的吃了一惊,说:“此事有些奇怪。现在此处半是荒冢,并无多少住宅。纵有两家守墓的家眷,不是形容丑陋,便是相貌平常,何曾见有绝色姿容、知书识字之女?况且村上妇女,一见生人早躲的无踪无影,慢说题诗讲文,就是说话尚不知从何处先言,焉能有惊动咱家相公的?即或有之,也不能在人家园内与年少书生攀谈多时、款诉衷情之理。”这老苍头乃是周宅上辈的老家人,周宅之事无一不知。修墓之际,皆他分派,所以这坟地四面居民,未有不晓得的。如今听了延寿儿的言词,满腹猜疑,再也想不出是谁家的女子,一路随着公子前行,也不敢致问。只见公子骑马紧走,已到自家门首。看门的将他搀下马来,竟自进入宅院去了。
你道周宅怎样装修?有赞为证:
这所在,是周宅的院宇,多齐整!看来是匠心费尽了细工夫。芸香院通幽处,月洞门便出入。影壁墙亚似粉涂,汉白玉镶甬路,四方砖把满地铺,一步步成百古。进中庭楼阁屋,栋梁材多硬木。安排好,点缀足,真正是修盖得华丽,精而不粗。深深院,幽香馥。假山堆,名太湖。叠翠形,崎岖处,青簇簇。芭蕉叶相映着四季花、梧桐树。罩纱窗多幽竹,玉阶旁瑶草绿。满庭中,奇葩异卉,仿佛仙都。小书斋,似图书府。启帘栊湘妃竹,翰墨香散满屋。摆设着瑶琴古,列七弦分文武,镌款式有名目,蔡邕题小篆书,金徽灿玉轸足,知音者方能抚。看出处,这物件原来是刻着汉朝的印图。设棋枰随着谱,云南子润如珠,■手谈真不俗。论先后,分宾主,见高低,决胜负,论步位,分心路。得意间,忘情处,学奕术,能开心窍,把忧闷舒。启琅函,册页贮。设案架,堆书处,标着签,分名目。好装潢,无套数。芸香薰,怕虫蠹。亿万卷千百部,校兑清无讹误。看来是三坟五典、上古的奇书。满壁挂古画轴,写成章联成幅。墨山水美人图,称妙手笔力足,点缀好五色涂。配对联书法古,名人迹有印图,真正是丹青的妙笔世间无。靠粉墙,桌案处,摆设精,文玩古。控金钩,把床帐铺,兰麝香锦被褥,鸳鸯枕碧纱橱,真雅致不透俗;看来是,纵然富贵,并不轻浮。
话说周公子回在院内,并不等候老苍头父子来到,他便换了便服,也不用饭吃茶,匆匆的竟奔书斋之内。老苍头后面赶到,忙令延寿儿到书房伺候公子净面,以便用饭。谁知净面已毕,即将延寿遣出,说:“你不必在此伺候,如有他事,再行呼唤,无事不必再来。”延寿儿乃系小孩子,乐得的躲开,吃罢饭耍去。此话按下不提。
单说玉狐自花园中许下周生夜晚相会,他便匆匆归入洞府。众妖狐一见,急忙卷起湘帘,接去春扇,俱各含笑迎接。玉狐进入内洞,归了坐位,小妖送上茶来。玉狐擎茶在手,遂向群狐说道:“今日洞内有何人到?众姊妹等作何顽耍?”群狐答道:“我等并无别事,无非大家闲叙而已。”言罢,众狐又向玉狐问道:“今日洞主下山,我等看脸含春色,鼻放毫光,定有遂心如意之事。不然,何以气象如此?如有甚么奇遇,可对我等一言。”
玉狐闻听此言,满面堆欢,说道:“近来众妹等眼力颇高,灵明百倍,我方进洞,就看出此次下山定有机缘相凑。我实对妹等说罢,今日愚姐下山,正在郊原散步,忽见坟墓之旁来了主仆三人祭扫。我看其中有一书生,先天真元充实,后天栽培坚壮,满面红光一团秀,真是你我修炼难得的金丹至宝。况且生的品格端正,体态风流。因此,我见他们祭祀毕,便隐在花园之内等候着他。可巧也是天缘,此生又独自在花园内闲玩,我便故意与他撞见。谁知此生更自多情,被我三言两语,说的他实心相信,约定今晚在他书斋相会。”
玉狐从头至尾说了一遍,众妖听说,俱尽欢喜。遂一齐说道:“仙姑若得此人朝夕相会,慢慢的盗他真宝,从此不愁大罗神仙之位。这也是仙姑的福气、缘法,方遇得此等机会,实是可喜可贺。”遂吩咐小妖:“备办筵席,我等与仙姑增添圣寿。”顷刻间便搬运了许多的佳肴美馔,摆设已毕,众妖把盏,请玉狐上坐,玉狐说道:“即承众妹雅意,愚姐只得僭坐了。妹等俱来相陪,咱大家好开怀畅饮。”小妖轮流劝酒,众狐饮宴多时,已是金乌西坠,玉兔东升之候,众狐皆有几分醉意。玉狐恐误相约之事,便吩咐撤去杯盘,吃茶已毕,便辞别众狐,出了洞府,来在青石山高顶之上,对月光先拜了四十八拜,然后张开口吸取明月精华。完了工夫,又到山下涧水之中洗了洗身体,抖净了皮毛的水迹,仍然化成美女,驾起妖云,直奔太平庄周公子的书室而来。
来在窗棂之外按落云头,轻轻的站住,不敢遽然进入。乃用舌尖舔破窗纸,以目往里张看,但见屋内高烧银烛,静悄无声。只见公子在那书案之旁坐着发怔,似有所思。看他那模样,借着灯光,比在花园初遇更添了许多的丰采。怎见得,有赞为证:
这正是:佳人站立纱窗外,舔破窗纸偷看英才。倚书案似发呆,看标格真可爱,借灯光更把那风流衬起来。素方巾头上带,乌油黑遮顶盖,正中间玉一块。宫样袍可体裁,青布镶边儿窄,绣团花分五彩,坎肩儿是一水蓝的颜色,俗名叫月白。腰间系白玉带,透玲珑生光彩,银钮扣相配着护胸怀。镶云履地下排,细粉底轻且快,端正正鼓满充足,一点儿不歪。因守制无缯彩,锦绣服全更改。那知道一身青皂愈显得唇红齿白,两颊粉腮。玉狐隔着纱窗偷看多会,见公子坐在椅上若有所待。观其美貌之处,真是粉装玉琢,犹如锦簇花团。
妖狐此时不觉淫情汲汲,爱欲滋滋,恨不能一时与他鸾交凤友。乃轻轻的在窗外咳嗽了一声。
话说公子自从书斋吃茶、净面已毕,并不似每日在前边院内来与人说笑闲叙,也不唤仆人整理书室,将延寿儿遣开之后,竟自己将书室物件安置了一回。至用饭之时,老苍头亲身请问,他便带出许多不耐烦的样儿。苍头摸不着头绪,以为今日祭扫,身上必定劳碌,遂问道:“公子今日身上若不畅快,想吃甚么,可吩咐老奴,好派人去做。”问了几次,并不回答。苍头急忙出离书院,令厨役在书斋摆饭伺候。
那知周信一心想着美貌佳人,将饭胡乱用些便令撤去。厨役将要走时,复又说道:“你到前边院内,将锁跨院门的钥匙取来交给我,烹一壶茶送来。你们在前边吃饭去罢,我今日身觉乏倦,需要歇息。如有事,候我呼唤再来。”厨役忙答应,将钥匙与茶放下,便自去了。
这里剩他一人踱来踱去,顺着书院,绕到跨所门边,将门启放,向青石山望了一回,尚无踪影。复又回至书室坐着纳闷,恨不能一刻太阳西坠。又恐黑夜之间,苍苔露冷,鞋弓袜小,难以行走;又恐其老母未寝,阻住无由脱身。心中无限狐疑,搔首踟蹰,无聊之至。思虑盼望,好容易挨至初更之后,仍无人影。无奈何,自己点上银烛,倚靠书案,呆呆的在那里相待。正自发闷,忽听有人咳嗽一声,悄低低的说道:“有劳相公久候,恕奴来迟,万勿见怪。”此时周信正在渴想之际,猛听这一派莺声俏语,犹如得了异宝一般。况且,周信又是乍逢美色,其心中之喜真是:
胜似洞房花烛夜,强如金榜挂名时。
不知周公子与胡小姐二人果能可成恩爱不能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三回 玉面狐采阳补阴 周公子贪欢致病
诗曰:
窗明几净读书堂,斗转星移漏正长。
独坐含情怀彼美,相思有约赋高唐。
从来国色多怜爱,况遇佳人巧饰装。
莫怪妖狐惑周子,嫦娥且爱年少郎。
话说周公子一闻胡小姐的声音,不觉心中大悦,急忙离坐,开帘迎接,含笑说道:“小姐真乃仙人,小生有何德能,风寒月暗,敢劳仙人下降?”玉狐故装体倦身慵,娇模娇样的答道:“身在闺中,视一里为遥。今乃奔驰五六里,实在怠惰之甚。”公子一见小姐,此时心内以为天下未有之喜,忙将湘帘打起,说道:“书室并无他人,请小姐速进,歇息玉体。”玉狐款动金莲,走入书室,见其中粉饰精工,摆设的诸般齐整,便对着公子福了一福,说:“恕奴僭坐。”即在绣帐之内靠床坐定,反装出许多娇羞的样子,不言不语。公子此刻不敢遽然相近,偷眼观瞧。常言道“灯下看美人”,见其打扮的衣服华丽,借灯光一看,较花园乍见时倍添了几分风韵,真是:巧挽乌云天然俊俏,淡施脂粉绝世姿容。更兼假装走的香汗津津,带出娇懒之态,更觉妩媚可爱。此皆妖狐作就的幻术迷人,岂知他自山洞之中,原是披毛的畜类,未从欲到何处,驾起妖云,将身一晃比电还快,顷刻之间能行千里,何况太平庄五六里之遥,便觉不胜受累之理?所以装作这样情形者,恐人看出他的破绽,心生猜疑,便难盗周公子的真元至宝了。
那知周公子贪其美貌,并不究其来由,一见这样光景,怜他走路奔波,心中甚觉不忍,反暗想:“胡小姐弱质纤腰,自有生以来,定未受过这等辛苦。而今为我相会,反瞒他老母,悄地而来,更深路远,独自出门,为我用的这等苦心,实在难得。况且月夜之间,倘遇轻薄歹人,不但难免失节受辱,还怕因而废命伤身。如此担惊冒险,真是令人过意不去。”常言说:“时来逢益友,运蹇遇佳人。”况周生自与玉狐相遇,已被他幻术拢住,莫说无人指破,即此有人说他是个妖精,见此等美貌多情,公子亦不相信。故此一心迷住,并不察问如何找到此处,由何处进入,一概不提。他见玉狐香汗淋漓,就如桃花带雨一般,连忙深深打了一躬,说是:“小姐如此多情,小生将来何以补报?”妖狐闻听,故做戚容,说道:“哎哟,我的相公,我母女背井离乡,举目无倚,久仰公子端方朴厚,文雅风流,天幸在园巧遇,得睹尊颜。今夕奴家特来相会,以求公子日后照拂我母女,别无他意。望祈正眼相看,勿为桑中之约,目作淫奔之女,使奴家赧颜一世。不过暂叙片刻之谈,以全园中之信,奴家便告辞。”
公子听罢,不禁心内着急,说道:“感蒙小姐光降敝斋,足征雅爱。不意小姐如此说来,想是以小生为不情之人,无义之辈,恐日后忘情负义,有玷小姐,故小姐拒绝如此。倘小姐心中疑虑,我周信情愿对灯盟誓。”妖狐闻言,含笑说道:“奴家非不欲与公子相交,特恐公子不能做主,日后倡扬出去,众人见疑,倒觉公子许多不便。况奴观自古男女私约,起初如胶似漆,何等绸缪。及至日久生厌,或一时复有外遇,或父母逼迫结亲,到那时,便将从前之人置之度外。纵有盟誓,无非虚设。倒莫若撇却床笫之交,结作谈文之友,比那终日被情欲所缠之人,岂不更有些意味?适才公子所说对天盟誓,亦无非哄愚人的牙疼咒儿,劝公子不必如此。请公子或是吟诗,或是著棋。奴虽不甚通文,颇愿学之。”
周生此时一派欲意,忽听这些言语,不知妖狐是欲就反推,他便认起真来,说:“小姐既然如此,莫若两不相识。难道叫小生剜出心来不成?此时小生惟心可表,如恐日后见弃,小生自愿对天设誓。听与不听,任凭小姐尊意。”妖狐见公子说出急话,知道绝不见疑,复又含笑说道:“公子果然见爱,奴家何敢自重其身?但日后休忘今夜之情便了。何必如此着急?”公子见妖狐已有允意,将心放下,走到玉狐身边说道:“小姐纵然相信,小生情愿诉诉心怀。”言罢,用手将玉狐搀起,一拉纤腕,周生便先跪倒。玉狐趁着此势,也就随弯就弯的跪下。此刻正是夜深人静,恰好海誓山盟。公子对天达告已毕,二人携手站起,并倚香肩坐在绣帐之内。款语温存了多会,公子复又言道:“良夜迢迢,小姐必定行走劳乏。小生有备下的酒肴,请与小姐共酌,不知意下何如?”玉狐并不推辞,说道:“公子盛情,敢不承领”?言罢,二人便酌酒谈笑,自在叙情。此时正是风声潇洒人声寂,夜色深沉月色明。三杯之后,玉狐酒淘真性,面放桃花。公子色欲迷心,情如烈火。只见玉狐娇滴滴含笑说道:“奴家酒已够了,请公子自饮罢。”公子恨不能有这么一声,急忙将酒撤去,展开罗帏,铺放锦被,二人相携而入,惟恨解带宽衣之缓而已。这一夜你恩我爱,风流情态不必细述,正是:
温柔乡似迷魂阵,既入方知跳出难。
从来欢娱嫌夜短。二人定情之后,堪堪东方将曙,玉狐不待天明,忙着披衣下床,便欲告辞而去。公子说道:“天色尚早,何必如此太急?”言罢,复用手将玉狐拉在被内,说:“待我与小姐一同起身,小生好去相送。”
常言狐性最淫,他见周生如此重情,复又作出无限风情以媚之,阳台再赴,情不能已。这周生以为得了奇遇,惟恐妖狐之不来,再三约定,二人方穿好衣服,又叙了许多情话,玉狐说道:“东方已明,可放奴去罢。不然被人相遇,羞答答怎好见人?”公子此时不知怎样才好,有心留在书室,又恐其不从;有心叫他自走,又怕路上许多不便,真是恋恋不舍,无可如何,遂向玉狐千恩万谢,说道:“小姐欲归,小生也不敢相留。但独自行去,小生须得多送几步,才得放心。”玉狐含笑答道:“公子何乃聪明一世,懵懂一时?我自己行去,即有人撞见,尚不知我是何人,从何处身。若要公子相送,岂不是将咱么的隐事明明告诉别人么?奴虽女流,自有防身主意,公子倒不必担忧。况奴既失身于公子,自当念念在心,乘隙必定早来。只求公子将跨所门虚掩,免得一时惊人耳目可也。公子亦当谨慎防范,守口如瓶,即宅内之人,亦不可令他们窥见。”公子一一答应了,二人方携手出门。又相叮嘱了几句,玉狐方款步而去。
公子回到书斋,日色已明,他也不顾吃茶净面,便仍卧在绣罗帐内,思想胡小姐如何打扮的艳丽,如何生长的娇美,如何夜里的风情款曲。思想了多时,复又昏昏睡去。及至小延寿捧来脸水伺候,方慢慢唤醒。梳洗吃茶已毕,摆上饭来,公子一面用饭,一面吩咐:“从此我要静心用功,尔等非奉呼唤,不必常来书院搅扰。”仆人答应了,对众说道:“公子勤学读书,欲图上进。咱么不可再去混他。每日吃茶用饭,令延寿儿端来撤去可也。”
那知公子也并不是欲读书,也并不是要上进,白日在书室闷坐酣眠,黑夜与胡小姐贪欢取乐。宵来昼往,堪堪半载有余。世上有两句俗言,恰合周公子心意:“宁在花下死,作鬼亦风流。”
玉狐与周公子交接已久,妖狐见书斋清净,他便不甚隐藏,轻出轻入,毫不介意。周公子贪恋美色,也就诸事不顾,肆意叙情。岂知人之真元已失,未免精神倦怠,便就不似先前那等充实身体。况又旦旦而伐之,岂有不欲火上攻之理?所以人之元阳,乃系一身之宝者,不丧失不但寒暑之气不侵,可以长生寿者,即入修炼之道,体健身轻,亦可容易飞升。不信,八仙之中吕纯阳便可相说。他因自幼不丧精元,故他的道术较别的仙人甚高。这人身的精血,岂不是至宝么?玉狐与周公子相会,亦为的是采取元阳,容易修成大道的心意。无奈周公子不知,反以为最美之事。那知夜夜鸳鸯,朝朝鱼水,便是亡身致病之由。前人有四句诗,可以为戒:
二八佳人体似酥,腰间仗剑斩愚夫。
虽然不见人头落,暗里催君骨髓枯。
闲言休叙,且说玉狐自从得了周公子的真元,又遂了他的淫欲,回到洞中不胜欢喜,以为指日即可修到大罗仙的地位。这些大小妖狐,齐来相贺。一日,由周公子书斋回洞,正在饮酒谈笑之际,忽见小妖来报,说:“蜀中凤箫公主到了。”玉狐闻听,急离坐相迎。二妖一见,彼此叙礼已毕,玉狐吩咐再整佳筵,将凤箫公主让在客位,众狐侧坐相陪,大家畅饮闲叙。只见凤箫公主笑盈盈说道:“闻听玉姐得一情郎,夜夜欢聚,不但有益修炼之功,而且得遂情欲之乐。今日小妹既来,无别的致贺,借姐姐之酒,奉敬三杯为寿,异日好求姐姐携带,会会得意郎君,不知姐姐意下何如?”玉狐答道:“贤妹离此甚远,何由得知最切?”凤箫道:“前日妹到云罗妹妹洞内,无事叙谈,因思念姐姐日久不晤,我二人轮指卜算,便知姐姐定有如意喜事。故此小妹特来道贺。”玉狐又道:“现今愚姐正为此事作难,敢请贤妹想一最妙主意方好。”凤箫道:“你们二人正在得意之际,有甚么为难之处?”玉狐长吁叹道:“自今年清明佳节,愚姐出洞闲游,得遇此生上坟祭扫。愚姐见他天庭饱满,地阁方圆,更兼身体伟壮,举止风流。我想:此生日后必定富贵寿考。彼时愚姐凡心一动,故意与他相遇,用幻术将他引诱,用言语将他扣住,密定私约,得以往来。那知与他期会未及一载,便觉骨瘦形消,似有支持不来的样儿。此刻欲要将他丢开,因其情深,又觉不忍。欲要仍与他相缠,又似无益。因此进退两难,故求贤妹为我决断。”凤箫道:“据小妹看来,此生既已病体支离,可令其潜心保养,大约此际不致亡身命丧。姐姐亦可从此打破欲网,斩断情丝,回洞纯修大道。此乃两不相负之法。若是仍然固结不开,有意逗留,恐其中日久生变,倒招祸患。纵然咱有些道术,不甚要紧,常言说,邪不能侵正。莫若此时以忍情绝痴情,及早回头,尚无妨碍。若今日缠绵不悟,到那时梦醒已迟,岂不悔之晚矣?”玉狐听罢,说道:“多谢贤妹指教,真是良言金玉。愚姐从此见机而作可也。”说罢,仍又酌酒谈笑。饮至夕阳将落,凤箫道:“搅扰了众姐妹多时,日色沉西,小妹已该回洞了。”玉狐答道:“知心姐妹,何必客套?不知贤妹此去,何日再会?如见云罗贤妹,可代愚姐问候。贤妹若再来时,祈转请云妹一同到此,咱么大家说笑一日,岂不甚妙。”凤箫道:“谨遵姐姐之命。”言罢告辞,乘风而去。
话说玉狐自与周公子相遇,夜夜得遂淫情,今听凤箫公主之言,欲待不往,心中着实的委决不下。况又被酒所困,事思云雨之情,无计奈何,早将适才所说禁欲之话撇至九霄云外。这也是乐极悲生,循环至理,万不能免去祸患。你看他仍旧幻化的秀雅娉婷,打扮的清奇俏丽,身驾妖云直奔周公子的书室。来在窗外,向里窥视,甚是寂静。案上残灯半明,公子尚卧罗帏。玉狐一见,回想初来此处,公子何等精神!书斋何等齐整!今日一看,与先前大不相同。妖狐思及于此,未免叹气自忖,然亦无可如何,只得掀帘进去,乐一日是一日罢了。妖狐走进书斋,轻轻将公子唤醒。
不知二人说些甚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四回 玉面狐兴心食童男 小延寿摘果妖丧命
诗曰:
色作船头气作艄,中间财酒两相交。
劝君休在船中坐,四面杀人俱是刀。
话说周公子正在梦寐之间,忽听有人声唤,一睁二目,见是胡小姐,便急忙起身说道:“敢则贤妹到来,有失迎迓。”言罢,同携素手,挨肩坐下。常言说“酒是色媒人”,玉狐酒兴尚浓,未免春心摇荡,恨不即刻贴胸交股,共效于飞。所以二人并不闲话,即携手入帏,滋情取乐,至五更方止。一宿晚景不必细言。
且说老苍头自从清明之后,因公子吩咐,不奉呼唤不许来进书院。他想:“公子必定趁着守孝,要专心诵读。”心中甚喜,故每日只令延寿儿询问,送茶送饭,也就不在其意。乃至日久,不但说未见游山访友,连前面院内也不见出来,且又从未听得读书之声。虽然甚疑,又不敢到书房察问探询。延寿儿说:“咱公子终朝不是闷坐,便是睡卧。先前还在书院踱来踱去,这些日子,我见脸面尖瘦,气喘吁吁,总没见他看文章。听他念诗赋似先前那声韵儿,怪好听的。不知道晚上作些甚么,日色老早的便嘱咐我‘不必’再来伺候,遂将书院前边这门拴上。你们想想,这可是何缘故呢?”
老苍头听罢延寿儿之话,心中甚是惊疑不定,细思:“公子这等形容,必定有由而起。莫非书室有人与他作些勾当不成?然此村中未闻有这等风声妇女。即或清明祭扫之时,有女子与他说话,却又离此甚远,亦难轻易至此。”思来想去,竟揣摸不出头绪。盘算多会,忽然生出个主意来:“现在时届中秋,果品已熟,过一两日走到书斋作为请公子到坟祭祀,到那时看他形景如何,再作道理。”遂嘱咐延寿儿:“不可竟去贪玩,须用心服侍公子。”言罢,老苍头又去查看地亩场园去了。
哪知公子之病,尚未至极重,其中便又生出祸来。这周公子自从被色迷住,凡宅中大小之事,不但不管,连问也不问,昼则眠思梦想,夜则倚翠偎红。日久天长,那禁得淫欲无度?未免堪堪身形憔悴,神气恍惚,便觉有病入膏肓的样子。然而病至如此,犹不自悟。即偶尔想着禁情节欲、静养几日,及至胡小姐一到,见其湘裙下金莲瘦小,鸳袖下玉笋尖长,绰约艳丽,绝世风姿,情欲便陡然而起,仍然共枕同衾。况妖狐淫荡已极,来必阳台三赴。所以这病只有日添,没有日减之理。
话说此时节近中秋,这周宅后面园内有许多果树,枝上果子大半皆熟。这日周公子自觉形体枯槁,心中火热,忽然想着吃几个果品。可巧延寿儿正来送茶,便急忙叫派人摘了送来。公子自用几枚,余剩的赏了延寿儿。那知延寿儿早就想到园里偷摘果子,因老苍头吩咐过,说:“这果子虽然已熟,公子尚未到坟上进鲜致祭,断不准令别人先采摘。”故此令人看守甚严,专候公子吩咐采鲜祭祀。岂知公子被妖所缠,一灵真性迷乱,竟将秋季上坟之事忘了。老苍头候了两日,并无动静。又因听了延寿儿所说之话,不晓公子是何缘故,遂将那看守果品的心意就冷淡了。这延寿儿因先前不得下手,也就罢了。今忽尝着甜头,又见有机会,便想去偷吃。况且这孩子极是嘴馋淘气,天生的爱上树登高。谁知这一摘食果子大不要紧,便从此将小命废去。有《延寿儿赞》可以为证:
小延寿,生来是下流,不因孝母去把果偷。这孩子年纪幼,他的父是苍头,因无娘管教不周,才惯成为王不怕的跳钻猴。而且是模样丑,长了个连本儿不够。小辫顶挽了个鬏花儿,搅的头发往回里勾。那脑袋似蚕豆,顶门儿上觚觚头,虽下雨淋不透。两个眼往裹眍,木儿耳相配着前廊后厦的奔娄。眵目糊眼角留;牙焦黄口味臭;清鼻涕向下流,不搽不省常往里抽。满脸上生横肉,不爱洗,泥多厚。有伤痕疤瘌凑,更兼挫脚石一般的麻子是酱稠。短夹袄汗塌透,扯去了两管袖,露两支胳膊肘。老鹳爪两只手。敞着怀,钮不扣。裤儿破腿肚子露,因何撕?为招狗。他那足下鞋,穿着一双踢死牛。真个是生成的姥姥不疼,舅舅不爱。若说起腌脏之人,属他打头。
且说延寿儿见他父亲看守果品之意松了许多,便留心想着去偷摘。这日天色未明,他便醒来,起身溜下床来,轻轻的撬开门,一直奔了后宅果园。此刻,太阳尚未发红,他便顺着树爬上墙头,用手去摘那果子。
谁知书室的妖狐,此刻也要起身,正欲披衣下床,公子也要随着起来。妖狐急忙拦阻,说道:“你这几日身体不爽,须温存将养方好。这外边风寒露冷,欠安的身体恐难禁受。再者天光尚暗,我去后,公子正好锦被高卧,安心稳睡,俟晚间再图欢聚。”公子此时正在困倦,乐得卧而不起。今闻胡小姐之言,点头说道:“多蒙小姐体谅,敢不从命!”言罢,玉狐轻轻将门开放,出了书斋。他见四面无人,便在院中款款而行,一面走一面低头打算。看官,你猜玉狐打算甚么?他原想:“当初与公子相交,一者为窃采元阳,炼他的金丹;二者公子年少风流,正可常常贪欢取乐。此乃一举两得方遂心愿。”今见公子未及一载体就受伤,交欢之际少气无力,觉得不能满其所欲。因此,心内甚是不悦。他不想公子病由何起,反恨他:“太生的虚弱无用,不足耐久,半途而废,枉费了一片心机。世间男子若皆如此,凡我采补者流,几时方到成仙之位?”可见妖精禽兽不与人同,不但不知自反,而且多无恻隐之心。所以妖狐盘算的,是公子既已得病,大略难得痊愈。此刻想将他撇开,再觅相与,又无其人;欲再与他相缠,又不能如意。自忖多会,忽生了个主意,说:“有了,我何不在郊原旷野寻两个童男,暂且吃了,以补眼前缺陷。候着此生:或是好了,或是死了,再作计较。”
玉狐想罢,走到书院门边,将要启拴开门,忽听有人拉的树枝响声,他当是有人来查他们的行迹,未免吃了一惊。便忙抬头仔细一看,乃是一个小孩子,不觉心中甚喜,想:“适才我欲吃童男,不意未曾寻觅便即撞见,岂非造化?趁着此处无人,将他诓下树来,引到暗处饱餐一顿。”妖狐刚要用计招呼,忽又自忖:“想这孩子,并非别人,定是老苍头之子小延寿儿。这孩子生的有些机灵,又系伺候书斋的小厮,倘若将他吃了,老苍头必不干休。那时吵嚷起来,公子必定生疑。不如不睬他,作为未见,我走我的路便了。”那知不巧不成话,小延寿儿应遭此祸。这玉狐用手一扯门拴,偏又响动一声,延寿儿以为看果子的到来,几乎不曾唬的掉下树来。他便手扶树枝,站在墙头,低着脑袋,向四面细看。妖狐此刻正恐怕人看见,听门拴一响,不免也就回首。
他见延寿儿已经瞧见,知道欲进不便,欲退不可。你看他柳眉一蹙,计上心来,袅袅娜娜,走至墙下,悄声说道:“你这孩子,还不速速下来!登梯爬高,嫩骨嫩肉要跌着了怎么好?也不怕你们家大人看见。快下来罢!若不听我说,我便告诉你们公子,重重的责你。那时,你可别怨我不好。”这延寿儿正是一心高兴扳枝摘果,惟恐看园的撞见。忽听门拴一响,唬了一跳,低头看去,并不是宅里的人,倒是一个绝色女子,立在墙根之下。只见他颦眉未画,乱挽青丝,仿佛乍睡足的海棠一般。小延寿将要发话询问,忽见款步向前,反吆喝了他几句。此时日色未出,小延寿未曾看得亲切,不知是谁。今相离较近,看见面目似曾相识,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。今听他说话,猛然醒悟,说:“是了,清明祭扫,与我们公子私自说话的,岂不是这个姑娘么?怨不的公子这等虚弱,必是被这姑娘缠住了。我父亲正察不着这个原由咧!他撞见我,不说安安静静的藏避,反倒拿话吓叱我,岂非自找羞辱吗?”
小延寿想罢,将小脸一绷,说道:“你这姑娘真不识羞!大清早起你有甚么事情?门尚未启,你怎么进来的?我想你必是昨晚来了,跟我们公子书房睡的。你打量我不认得?今年清明佳节,我们到坟前祭祀去,你和我们公子在花园太湖石旁,眉来眼去,悄语低言,闹了好大工夫。那时我瞧着你们就有些缘故,因碍着我们公子,不肯给你吵嚷。倘若我与你扬说出去,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,必定好说不好听的。你也应该自己想想,改了这行径才是。谁知你们倒敞开脸皮闹到我们院里来了。我且问你,离着好几里路是谁送你来的?还是我们公子接你来的?你是初次到此还是来过几次?我想你必是跟我们公子睡了,必定不止来过三五次。你偷着神不知鬼不觉悄不声的走了回去,岂不完了?今儿遇着我,反老着脸,管我上树偷果子吃!难道你偷着跟我们公子勾搭上,就算你是谁的少奶奶,这果子许你管着不成?我是不怕你对我们公子说了呵叱我的。我若恼一恼儿给你喊叫起,惊动出我们宅里的人来,我看你年轻轻的姑娘脸上羞也不羞!”说罢,向着妖狐问道:“我说的是也不是?”
看官,你论延寿儿这孩子,外面虽生的不大够本,却是外浊内秀。他竟有这一番思忖,有这么几句话语!那周公子乃是斯文秀士,竟一味的与胡小姐偷香窃玉,论爱说恩,忘了严亲的服制,不详妖媚行踪。较论起来,尚不如延寿有些见识呢。
延寿儿一见是个女子,便思想怎么轻易来在书院之内?事有可疑。无奈,终是未经过事的顽童,虽然猜疑,却未疑到这女子即是妖怪。他想着说些厉害话,先放他走了,慢慢的再对宅里人说明,设法禁止。
那知玉狐听罢,觉着叫他问的无言可对,未免羞恼成怒,怀忌生恨。欲待驾云逃走,恐怕露出行藏。秋波一转,计上心来,想道:“我将他留下,定生枝节。莫若将他活活吞在腹内,却倒去了后患。”遂笑吟吟对延寿说道:“好孩子,你别嚷。倘真有人来瞧见我,你叫我是活着,是死了呢?岂不叫我怪羞的。我烦你将门开了,我好趁早儿出去。才刚我同你说的是玩话,怕的是你跌下树来摔着。果然你要爱吃果子,今晚我给你带些个来你吃。你可不要对人说就是了。”
从来小孩子爱戴高帽儿,吃软不服硬。延寿儿见妖狐央及他,说的话又柔顺可听,他便信为真情,倒觉不好意思起来,说:“姑娘,你等我下去给你开门。”便连忙顺着墙跳到平地。玉狐此刻不敢怠慢,陡起残害狠毒之心,一恍身形,现出本相,趁势一扑,延寿儿“哎哟”了一声,早唬的魂飞魄散。看官,你道这玉面狐怎样厉害?有赞为证:
这个物,生来的形想真难看,他与那别的走兽不合群。驴儿大,尾九节,身似墨,面如银,最轻巧,赛猢狲,较比那虎豹豺狼灵透万分。处穴洞,啸古林,威假虎,善疑心,郊行见,日色昏,他单劫那小孩子是孤身。尖嘴岔,似血盆,牙若锯齿儿匀。物到口,不囫囵,能把那日月光华往腹里吞。四只爪,赛钢针,曲如钩,快若刃,抓着物,难逃遁。常在那月下传丹,蜷而又伸。眼如灯,瞧着堪■,臊气味,人怕闻。多幻化,惯通神,他的那性情善媚还爱迷人。这才是:玉面狐一把原形现,可怜那小延寿命见阎君。
话说小延寿忽见九尾狐这等恶相,早吓的真魂出窍,不省人事。玉狐就势将他扑倒,看了看四面无人,连忙张开巨口,将顽童衔住,复一纵兽形,越过书院的墙垣,落在果木园内树密林深之处,抛在地下,正要用爪去撕扯衣裳,小顽童苏醒过来,忽然“哎哟”一声,便欲伏身而起。妖狐此时怎肯相容,仍又一伸脖子,在咽喉上就是一口。顽童一阵着疼,蹬踹了几下,早就四肢不动,呜乎哀哉。谚云:“人不知死,车不知覆”,这延寿儿摘果来时,本是千伶百俐,满心淘气的孩子,今被妖狐一口咬死,扯去衣服,赤条条卧在平地,可怜连动也不动。有赞为证:
这孩子生来特吊猴,险些儿气坏了那老苍头。素昔顽皮淘气的很,今朝被妖狐把小命儿休。逢异事,来相凑,冤家路,偏邂逅,灾衬临,难逃走。谁叫你无故瞒人来把果偷。想方才,在墙头,逞多能把机灵抖。淫邪事,全说透,难免与妖狐结下冤仇。羞变恼,恨难抛,现原形,张巨口,咬咽喉,难禁受,只落得一派蹬踹紧闭了双眸。赤着身,衣没有,躺在地,无人救。任妖精,吃个够。他的那素日顽皮一旦尽收。魂渺渺,魄悠悠,遭惨死,有谁尤,无非是一堆白骨,血水红流。
这妖狐见顽童已死,忙上前扯去衣裳,用钢针似的利爪先刺破胸膛,然后将肋骨一分,现出了五脏。妖狐一见,满心欢悦,伸进他那尖嘴,把热血吸净,又用两爪捧出五脏,放在嘴岔子里细嚼烂咽。吃罢,将二目钩出,也吞在腹内。真是吃了个美味香。不多一时,将上身食尽。抱着两条小腿,在土坡下去啃。此话暂且不提。
且说老苍头自听公子形容消瘦,几次要到书斋探问,因场园禾稼忙冗无暇。又想着前些日令延寿代行问候,公子尚说过于琐碎;若要亲身找去说话,必定更不耐烦,所以迟滞下了。可巧这日早晨见延寿儿不在,便自己烹了一壶浓茶用茶盘托住,来至书院门侧。复又自忖:“我自己送进书斋,公子不悦,未免招他劳碌、生气。莫若等他将息痊愈,再亲身致问。”想罢,手擎茶盘,仍去找寻延寿儿。在宅里喊叫两次,不见踪迹。忽然说:“是了,今日这孩子起的甚早,必定到园里偷果子去了。待我往树上找找他去。”
老苍头一径来至果园,扬着脸满树瞧看,并无踪影。不知不觉来到土坡之下,忽然一阵风起,吹到鼻中一派腥血气味,不禁低头向地下一看,只见鲜血淋漓,白骨狼藉。猛一抬头,忽见那土坡上面有一个驴儿大怪物,在那里捧着人腿啃吃呢!老苍头一见,惊的失魂走魄,“哎哟”了一声,身躯往后一仰,连茶盏一齐栽倒在地。
妖狐此刻正吃的高兴,忽听“咕咚”一声,仿佛有人跌倒之音。忽往下一看,见是老苍头摔在地下。心内想道:“这老狗才真真可笑。大约来找他那嘴欠的孩子,见我在此吃了他,便吓倒在地。你偌大年纪,难道说还怕死不成!那知你仙姑不吃这干柴似的老东西。有心将你咬死,于我也无益,不如趁着此时遁归洞府,有谁得知?”他便搽了搽口嘴,抖了抖皮毛,仍驾妖云而去。
这里老苍头苏醒了多时,方缓过气来,强扎挣了会子,好容易才坐起,尚觉骨软筋麻。自己揉了揉昏花二目,复向草坡一望,见妖怪已去,这才略略将心放下。两腿稍微的有了主胫骨儿咧,站将起来,慢慢走到血迹近前,可笑那条小腿尚未啃完。明知亲生儿子被妖怪所害,不觉心中大痛,复又昏迷跌倒。这也是命不该死终难绝气,仍然缓够多时,悠荡过来。你看他如痴似醉,爬起身躯,望着剩下的残骨号哭。
这苍头不由的一见白骨,心中惨恸,捶胸跺脚哭。代叨咕:“真可叹,命运乖。从自幼,在周宅,到而今,年衰迈,未伤德,心不坏,不妄为,不贪财,不续弦,怕儿受害。非容易,才拉扯起我的小婴孩。为的是,续香烟,传后代。我若死,他葬埋,不抛露我的尸骸。为甚么,顷刻之间逢了恶灾?莫非是皇天怪?又何妨,我遭害。害了他,何苦来。老天爷错报循环该也不该?”这苍头,哭了个哀,无指望,犯疑猜:“想妖物,由何来?这么怪哉!平空里,起祸胎。思公子,无故病,最可异,事儿歪。看来是,妖精一定能变化,日久藏伏在书斋。”
苍头哭了多会,无人劝解,未免自己纳闷。细思此地怎能跑出妖精来呢?正在无可如何,猛然间想起:“公子之病生的奇怪。自从扫墓遇见甚么胡小姐之后,便终日不出书房。我想,青石山下并未闻有姓胡的,亦未见有千姣百媚、通文识字的女子,彼时就觉可疑。适才吃延寿儿的明明是个九尾狐狸。狐能变化,公子一定被他迷住。如今将延寿儿吃了,老汉无了收成结果,这却还是小事。倘若妖精再伤了我家公子,断了周氏香烟,岂不是九泉之下难见我那上代的恩主吗?”老苍头想到这里,迷迷糊糊的,也不顾那延寿儿一堆残骨与那茶盘茶盏,一直竟奔了书院,来探公子病势。
及走到书斋门首,尚听不见里边动静。站在台阶之上,知道公子未曾睡醒,轻轻的咳嗽两声,指望惊动起来。那知公子黑夜盘桓,晨眠正在酣际。老苍头心内着急,又走在窗下大声言道:“窗头红日已上三竿,请公子梳洗了,好用饭。”周公子一翻身,听了听是苍头说话,便没好气坐起来,使性将被一掀嚷道:“有甚么要紧的事,也须等我穿妥衣裳!就是多睡一刻,也可候着,你便来耳根下乱嚷,故意的以老卖老。本来我不愿叫你们进这书院,你偏找来惹气。不知你们是何心意?”
从来虚病之人,肝火盛,又兼欲令智昏,这周公子一见苍头搅了他美寝,并不问长问短,便发出这一派怒话,辜负了苍头之心。苍头因延寿儿被妖狐所害,复恐伤了公子性命,故将疼子之心撂开,特到书房,诉说这宗怪事,劝公子保重自爱。不意将他唤醒,反被嗔叱了几句,真是有冤无处诉去。
不知苍头说些甚么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五回 李苍头忠心劝幼主 周公子计瞒老家人
词曰:
自古怀忠义仆,人人皆愿谋求。盛衰兴败只低头,到老节操依旧。
抛却亲儿被害,狐缠幼主生愁。冤心受叱总天尤,仍是真诚伺候。
话说老苍头听了公子一派怒语,心中又是悲恸,又是难受,欲要分辩几句,又怕冲撞了,反倒添病。无计奈何,只得低声说道:“公子不必生恼,说是老奴故意来此搅乱。因老奴有要事禀报,所以将公子惊醒。公子若未睡足,老奴暂且退去可也。”
此时,公子虽一心不悦,然似这等老家人,夙日并无不是之处,若太作威福,自己也过意不去。只得披好衣服,坐在床头,说道:“你进来罢,有甚么急事?说说我听。”老苍头忙答应一声,走将进来。但见公子坐在床上,斜跨着引枕,形容大改,面色焦黄。看这光景,已是危殆不堪的样子。老苍头不觉一阵心酸,失声自叹:“想不到,我未来书院并无多日,为何形体就这样各别?”
精神少,气带厥;两腮瘦,天庭瘪,满脸上皱文儿叠。黑且暗,光彩缺;似忧愁,无欢悦,比较起从前差了好些。眉稍儿,往下斜;眼珠儿,神光灭;鼻梁儿,青筋凸;嘴唇儿,白似雪。他的那机灵似失,剩了痴呆。倚床坐,身歪列;听声音,软怯怯;衣上钮,还未扣结。看起那两支胳膊,细似麻秸。床上被,未曾叠;汗巾儿,褥下掖;香串儿,一旁撇;绣帐外,横抛着一双福字履的鞋。未说话,喘相接,真可痛,这样邪,大约是眼冒金花行步趔趄。谢苍天,既然绝了我李门后,千万的别再伤了我这糊涂少爷。
老苍头看罢公子,早把痛念延寿儿之心撂在脖子后头,满面含悲说道:“我的主人哪,老奴因公子近来性情好生气,暂且躲避几时。想不到病至如此危险。请公子把得病原由可对老奴说明,好速觅名医,先退邪气,再慢慢用心调治。千万莫贪意外奇逢,恋良宵欢会。总以身体为重,方不失公子自幼聪明,生平高洁之志。今若仍为所迷,岂不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吗?”
这周公子尚不知延寿儿叫妖狐所害,听得苍头之话,句句掇心,有意点他与人私会。他便故将双眉一皱,带怒说道:“你真愈发活颠倒了。人食五谷杂粮,谁保不病?这清平世界,咱们这等门第,那里来的邪气?说的一派言词,我一概不懂。我这病也并没甚大关系的,只用清清静静抚养两日,自然而然就好了。你何苦动这一片邪说,大惊小怪的!”公子指这几句话将苍头混过去,那知老苍头听罢言道:“公子不必遮瞒老奴,实对公子说罢,今早我烹了一壶茶,欲遣延寿儿来送,呼叫了两声不见踪影。老奴知他必在后边来偷果子,老奴便走到果园找他。刚走至土坡之处,忽见一汪血水,一堆白骨。又一抬头,见极大一个九尾狐,抱着支人腿在那里啃吃,把老奴唬了一跤,昏迷过去。及至醒来,这狐便不见了。我想延寿儿定然被他吃了。咱这宅里素昔本无妖精,怎么他就特意来此吃人呢?老奴想狐能变幻,倘若他再化成人形来惑公子,岂不是病更沉重吗?老奴所以前来禀明,公子好自保身体。岂知公子沉疴如此,叫老奴悲痛交加,心如针刺。公子既说书院并无妖怪,老奴何敢在公子之前欺心撒谎。只求公子守身如玉,从此潜养身心,老奴也就不便分辨此事了。”周公子说:我都知道了,你不必再言,用饭去罢。”
苍头见公子撵他,知道其心仍然不悟。便自己想道:“我家公子到底年轻,以忠直之言,反为逆耳。恐劝不成,倒与他添烦。莫若顺情说好话,暂把见妖一事先混过去,以后再作道理,免得此刻病中恼怒我。”想罢,复带笑说道:“老奴适才真是活糊涂了,见的不实便来说咱宅里有妖怪。复又一想,俗语说的好:见怪不怪,其怪自败。还是公子圣明,见解高。况且咱这官宦人家,纵有妖魔也不敢入宅搅闹。公子不必厌恶老奴了。常言说:“雪中埋物,终须败露。大约延寿儿外边贪玩去了,终久有个回来。老奴一时不见他,心里便觉有些迷糊,两眼昏花,仿佛见神见怪似的。此时公子该用早饭了。老奴派人送来,再去寻他可也。”
这是老苍头一时权变,故责自己出言不慎,把双关的话暗点公子。岂知公子听了冷笑,说道:“你如今想过来了?不认准咱宅中有妖怪了?想你在我周家,原是一两辈的老管事,我是你从小儿看着长这么大。你说,甚么事瞒过你呢?如今我有点微恙,必须静心略养几日,并不是做主儿的有甚么作私之处不令你知道。你何苦造一派流言,什么妖狐变化迷人咧,又什么鲜血白骨咧,说的如此凶恶,叫我担惊受怕,心里不安。纵然有些形迹,你应该暂且不提才是。你未见的确,心中先倒胡想。别瞧我病歪歪的,自然有个正经主意。况延寿儿平日本爱乱跑?不定在何处淘气去呢。假若真是被妖所害,果园必定有他的衣裳在那里。不知你见了甚么生灵骨头,有狗再从你身边过,大眵目糊糊着二目,疑是延寿儿叫妖怪吃了。大早晨的,你便说这许多不祥之话。按我说,你派长工将他找回来就完了。”
看官,你道周公子为何前倨后恭?他因信了老苍头假说自己见妖不实的话,便趁势将书房私约隐起,说些正大光明,素不信邪之言,好使人不疑。这正是他痴情着迷,私心护短,以为强词夺理,就可遮掩过去了。这老苍头早窥破其意,故用好言顺过一时,然后再想方法。两人各有心意。闲言少叙,且说苍头听公子言罢,说:“老奴到前边看看去。公子安心养病要紧。”出离书斋,自悲自叹的去了。
公子一见老苍头已去,以为一肚子鬼胎瞒过,也不顾延寿儿找着找不着,仍复卧倒。自己也觉气短神亏,饮食减少。心内:“虽知从清明以来与胡小姐缠绕,以至如此,然此乃背人机密之事,胡小姐曾吩咐,不准泄漏。更兼羞口难开,到底不如隐瞒为是。倘若露出形迹来,老苍头必定严锁门户,日夜巡查,岂不断了胡小姐的道路往来?大有不便。莫若等他再来时,找他个错缝儿,嗔唬他一顿,不给他体面,使他永不再进书院才好。然他大约似参透了几分。适才想他说的奇逢欢会,又什么雪埋物终要露这些话,岂是说延寿儿呢?定然他想着胡小姐是妖精,因我说宅内并无妖精,他所以用双关的话点我。虽说这是他忠心美意,未免过于罗唣。我想胡小姐断不能是妖怪。无奈我们二人私会也非正事,他劝我几句也算应该。况自幼曾受先人教训,宜知书达礼,以孝为先。如今双亲辞世,虽无人管,也宜树大自直,独立成家。回忆寒食扫墓,自己实在错误。我常向人讲男女授受不亲,须学鲁男子坐怀不乱,方不枉读书,志在圣贤。那时与胡小姐相遇,若能抽身退步,岂不是正理?反去搭讪,与他交谈。幸这小姐大方,不嗔不恼,更且多情。倘若当日血口喷人,岂非自惹羞耻,招人笑话?现在屈指算来,已有半载来往,我又未探听过,到底不知这小姐是甚等人家。此时虽无人知晓,似这么暮隐而入,朝隐而出,何日是个结局?事已至此,有心将话对苍头说明了,但这话怎好出口?况我自己也辨不准他的真迹。若说他是妖精,那有妖能通文识字、抚琴吟诗这等风雅之理?据我瞧,一定是宦门的小姐,门第如今冷落了。恐日后失身非偶,知我是书香后裔,方忍羞与我相会。这也是有心胸志气的女子。”
常言说道:旁观者清,当局者迷。这周公子原自聪慧,听了苍头之话,却也觉背礼。自愧情虚,思想了一回,原悟过一半来。无奈见闻不广,以为妖精绝不能明通文墨,又兼淫欲私情最难抛绝,故此他认准玉狐是个千金小姐,反说:“果园即有妖魔,断不是胡小姐变化的。胡小姐明明绝世佳人,我与他正是郎才女貌,好容易方得丝萝相结,此时岂可负了初心,有背盟誓?果然若能白头相守,亦不枉人生一世。”想罢,依然在销金帐内妥实的睡去了。
不知周公子从此病势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六回 众佃户拙计捕妖狐 老苍头收埋寿儿骨
诗曰:
从来采补是旁门,邪正之间莫错分。
利己损人能得道,谁还苦炼戒贪淫?
且说老苍头自从离了书斋,却复站在窗外发闷多时。听了听,公子仍又沉睡。自己悲悲惨惨,慢步出了书院之门,来至前边司事房内。有打扫房屋的仆人见老苍头满面愁容,便问道:“你老人家从公子书房下来,有甚么事吗?”苍头说:“你且不必问话,速到外边将咱那些长工、佃户尽皆叫来,我有话吩咐。”这仆人答应一声,说:“你老人家在此坐着等罢,现在他们有打稻的,有在场里扬簸粮食的,还有在地里收割高粱谷子的。若要去叫,须得许大工夫。莫若将咱那面铜锣筛响,他们一闻锣声,便都来了。”苍头说:“这倒很好。”于是,那仆人将锣筛的“镗”、“镗”声响。
此时,这些长工、佃户一闻铜锣之声,俱都撂下活计,陆续来至司事房外,见了苍头,一齐问道:“咱宅有何急事,此刻筛锣呼唤我等?如今人俱到齐,老管家快将情由说明。我等因你老人家宽厚,素日忠直,即便赴汤蹈火,亦所心愿。”老苍头见众人如此相问,乃长叹一声,说道:“叫众位到来并无别事,你们可知咱公子为甚么病的?近来外边可有甚么风声没有?”众人一齐摇头答道:“并没听见有甚风声,亦不知因何有病。自三月之后,咱公子性情大改,与从前迥乎两样。先前在书房作完功课,有时便遛到我们一处,说笑散闷。谁知寒食祭扫回来,反叫人嘱咐我们,不许至书院窥视。从此,他也终无出来,亦未曾与他见面。你老人家大约也知道他有病无病,为何反来问我们呢?”苍头说:“众位之话一毫不错。但公子之病你们不知。你等可知咱们这里有妖怪没有呢?”
这些长工佃户一听问妖怪,便都说道:“你老人家若找妖怪,咱们这里可是近来闹的很凶,情真必实的,常在人家作耗。但不知这些妖精俱是由那里来的。”有一佃户接话说道:“你老人家不信,”用手指着一个长工,“问问他,亲眼见的。咱们这村里贾家,那日也是打稻子,雇了几个佣工的。这贾老大的媳妇同他妹子作饭,将倒下一锅米去,展眼之间一掀锅盖,米水俱无,却跑出满锅的长尾巴蝎子来,向外乱爬。姑嫂二人一齐吓的扑倒在地。贾老大的老娘听见,将他两人搀起,从此便似疯了一般,不是撕衣骂人,就是胡言乱语。你们说,这事奇也不奇?”又一个佃户指着个长工道:“你们说的还不算新闻,你们听听咱这位老弟家里,更觉奇怪。”
只见那个年轻的长工说道:“大哥不要提我的家务事。”佃户道:“这又何必害羞?言亦无妨。”说道,“他本系新娶的娘子,尚未满月,忽于前日半夜里,闻听‘哎哟’一声,他连忙就问,不见动静。及点上灯一看,门窗未开,人无踪影。大家寻觅了许久,并不知去向。谁想天明竟在乱草堆上找着了。至今还是着迷是的,常自己弄香,对着青石山乱烧。又自己说,还要作巫治病。你们想,这妖怪如此混闹,这还了得吗?”
众人你言我语,老苍头听罢,说道:“你们说的这妖怪虽然搅闹,无非家宅不安罢了,还不至害了人命。似咱宅里,竟被妖精活活的吃了去。”众人听说妖怪吃人,俱都唬了一跳,忙问道:“你老人家快说,吃了谁?”苍头道:“今日清晨,我因有点闲工夫,煎了一壶浓茶,想给公子送至书房。我自己进去,又怕咱公了见我不悦,无奈去找延寿儿。及找到果园里边,猛抬头一看,见很大一个九尾狐狸,在草坡旁边密树之下,抱着支雪白的小人腿在那里啃呢!登时唬了我一个跟头,及苏醒过来,这狐就不见了。至今延寿儿也不来家用饭,一定这孩子被妖狐吃了。但这狐狸如何跑至宅内呢?我想,咱公子这病也来的蹊跷,清明之时,他曾于坟墓之旁遇一个女子。延寿去折桃花,在树上见他与那女子说了半天话。延寿回来对我一说,彼时我就疑惑那地方离青石山甚近,未免有妖精变化。大约这女子不是正人,况且咱公子从此便不离书院,必是这妖精幻化常来。不然咱公子何故病到如此。这妖见公子精神缺少,再恨延寿常在书院混跑,冲破了机关,一定趁着今早这孩子去摘果子,妖怪就势将他吃了。故此我将众位寻来,一者往四外找找延寿的小衣裳,再者大家想个法儿,或是请个善降妖的将他捉住;或是咱大众将他赶离了书院,免得再伤了公子方好。”
众人听罢,俱忿恨说道:“这妖精真是可恶,胆敢青天白日在院里来吃人,这可是要作反。”其中有被妖精搅过的与那胆小的,纵然也是心里恨恼妖精,却无主意。有几个楞头青,便觉无明火起,一齐说道:“你老人家不必害怕。我等有个最妙计策,准可拿住妖狐,与延寿报仇,与咱本地除害。”苍头道:“你等有何妙法,可将妖精擒住?说说,咱先作个计较。不然,这妖精既能变化,定有神通。你等是些农夫,又不会武艺,又无应手器械,何能与他相持,岂是他的对手?倘若拿不住,得罪了他,闹的更凶了,岂不是自增灾祸。俗语说的好:“打不到狐狸惹着一身臊”,这可不是儿戏的。”几个二青头说道:“你老不必忒小心,我等将捉狐狸的家伙先说说老管家听:
我们齐心大奋勇,去找那害物迷人狐狸妖。因村中防贼盗,俱都有枪与刀。这器具,真个妙,农事毕,便演操。杆子多,铁尺饶;流星锤,短链绕;虎头钩,连碾套;还有那一撒手伤人的生铁标。火线枪,最可怕,狐若见,准心焦,不亚似,过山鸟。铁沙子,合火药,全都是,一大包。谁爱拿甚么只管去挑。如不够,莫辞劳,速去找,各处瞧。或木棒,或通条,或拐杖,或铁锹,掏火耙,大铁勺,赶牛鞭,还有那个撑船的篙。我等若凑齐备了,管保精灵无处逃。
“老管家想想,有了这些兵器,你老人家率领上我们,将书院先围个水泄不通。他既迷着咱公子,一定还来书室。那时,暗隐在窗棂之外看着。他如若是人,说话行事自然与妖怪不同。候等他来,老管家只消说几句廉耻话,他一害羞,自然就不来了。若看出是妖精,你老咳嗽一声,我等便一齐下手,将他捉拿。但只一件,你老人家可先对公子说了。不然,他现时病着,倘惊动了岂不见罪?那时我等岂不劳而无功?”
苍头听罢,说道:“众位只管竭力擒妖,自有我承当,总不要紧。”于是这些笨汉凑了有二三十个,手执器械一齐说道:“你老人家领着我们先到果园,看看何处可以埋伏,就势好找延寿儿衣服。”言罢,有几个性急的便要动身。其中有个多嘴的长工说:“你们不用忙,咱们虽有了家伙,老管家还空着手呢。再与他老人家找一件东西拿着方精。”众佃户道:“你不用乱谈,咱们年轻力壮的,足可与妖精鏖战。何用老管家动手呢?”那长工说道:“我不是叫他老人家擒妖,为的是此刻拿个拐杖,倘咱打了败仗,老管家好跟着跑的快些。不然,走在末后,被妖害了,岂不又是一条人命?”众佃户说:“未曾见阵,你先出此不利之言,按律应该推出斩首。”苍头不等他再说,连忙阻住道:“你们不可乱说闲话,速跟着我到果园里去罢。”
你看乱烘烘的,你言我语,一直来到鲜血痕迹之处。内中一个佃户道:“你们且莫吵嚷,不要惊走了妖怪。须要依我们的计策,听老管家分派。”只听一个长工说道:“何用等着分派。我先装上鸟枪,点着火线,候着打他。”又有一个长工说:“我先拿这单刀,在宽敞处砍个架子,叫妖精瞧见害怕。”那个说:“我这扎杆子,善能打野兽。将后手一摆,前手一抖,杆子尖滴溜一转,管教妖精躲不及。”众长工俱要卖弄,老苍头说:“你们同我擒妖,也宜养精蓄锐才是。作甚么未见妖怪说这些用不着的话?依我说,咱这果园虽不甚大,四围也有二三里远近,又兼树木森森,焉能看得周到?莫如大众四散分头去察。如若谁见了妖怪,咱这墙下设着一面号锣,将这铜锣响起来,大众便聚一处,并力捕妖,岂不为妙。”众佃户道:“还是老管家有见识,说出话来,都有道理,咱们须依令而行。”言罢,一齐散在果木园内,将那邃密隐僻之地,各去搜索了一回,谁也没见妖精的下落。
众人复又聚在一处,对苍头道:“你老人家莫非看错了不成?我等找了遍地,也无妖怪的影响。”苍头道:“岂有此理。你们不信,现今这里有对证。适才进来,我因不理你,这极惨,所以先同你们找妖怪。尔等既恐我看错了,何妨齐去一看,以验虚实。”于是,老苍头引着众人一齐奔那妖狐吃剩的残骨之处。
走至土坡之下,老苍头一见,不禁放声大哭,说:“我的儿呀,你死的好苦也!痛杀我也!”一面哭一面说道:“众位可见着这尸骨了?不是我那糊涂孩子是谁?”众佃户也上前看了一回,齐声说道:“此事真来的奇异。”内里有宽慰苍头的道:“你老人家先不要如此悲啼,据我瞧,此处虽有妖精吃人,未必准是延寿儿。若准是他被害,定有小衣裳撇在这里。咱们大众何妨先去找着衣掌,再定真假。”言罢,早有几个年轻的飞也似的各处查看去了。找了一会,并未见着。
众人正在纳闷,忽有一个长工跑到土坡高处,向四外一望,偶然见那密林柳树上,模模糊糊的似有物件在上挂着。连忙走到近前,爬上树一瞧,果是衣服。即使用手拿下来,到众人之前,连叫带嚷的说道:“真是。了不的,果然延寿儿叫狐狸吃了!你们众位来瞧瞧,这不是他的衣裳?方才我由柳树上拿下来的。”众人近前看罢,说道:“这事果然是真了。幸尔眼快,找着这衣服。不然,到底还是疑信相半。”
此时,老苍头看了实物,不免见物思人,复又对众哭道:“老汉虽是无德,皇天本佑,何必使我断后绝嗣?”言罢,仍是悲哀不止。众佃户等急相解劝,说道:“延寿儿既被妖害,论理你老人家固然心疼。无奈死者不能复生,儿女也是强求不来的。你今偌大年纪,倘若哭的有个好歹,岂不更有许多不便。劝你老人家,先办理正事要紧。凶手既是妖怪,大约清官也无法究治。故此也不必呈报请验,惟先将白骨、血迹撮捡起来,买口棺木装好。这果园里都是净土,就在西北角上按乾向掘个坑将就埋了,然后再想主意,捉拿妖狐报仇,岂不为妙。”
苍头听罢,便擦干了眼泪说:“承众位劝解,是怕我为延寿儿哭坏身体。但不知我并非只为延寿儿被妖吃了伤心,所为的咱公子虽然自幼聪明,到底不甚老练。如今病到这等地位,尚不肯自言得病之由。若说是奋志读书劳累如此,断不能面带邪气,羞吐真情。看来明是被妖所迷。我恐公子再要牵缠不悟,未免将来定有不祥。延寿儿既死,尚是小事,倘若公子再有差错,九泉之下怎对故主老爷之面?今蒙众位良言相劝,只可将延寿儿残骨、衣裳埋了,然后破着我这把老骨,咱们再商议除妖报仇。”于是,众人抬棺材的,刨坑的,登时将延寿儿掩埋已毕。
不知老苍头如何商量去捉妖怪,且听下回分解。
第七回 痴公子怒叱苍头 众庄丁定计擒妖
诗曰:
流水姻缘不久长,长忧独卧象牙床。
床空梦醒推鸳枕,枕冷魂消月满窗。
窗外妖狐来窃盗,盗他真宝是元阳。
阳衰阴盛实堪恨,恨把书房作病房。
话说老苍头亲眼看见将延寿儿掩埋已毕,不免又悲痛了一回,对众说道:“如今亡的亡,病的病,皆由被妖之害。我与妖精势不两立!求众位仍然帮我商酌,如何办理方妥?”众佃户说道:“你老不必着急,咱们今晚大家先捉他一次,如若得胜,那就不必说了。倘若不济,咱这里有一个手段最高的,提起来谁都知道,他原本是个老道打扮,善能画符降妖。现在住居迎喜观内,真似活神仙是的。那时将他请来,准保妖精可除,公子之病也可痊愈。”苍头听罢,说道:“这主意却很好。咱们先到前边司事房歇息歇息,吃了晚饭再来书院巡察。”
于是大众出了果园,苍头说:“方才延寿儿之事,多蒙众位扶持鼎力。本该治酒酬劳,但因公子之病,不能得暇。俟过日定行补情致谢。”众佃户道:“老管家何必如此说。这些事俱是我等应该效力的,何谢之有?”苍头道:“公子伤了真元,恐其命在旦夕。今晚咱将书院围裹,倘若拿住妖怪,那就不用说了。若是拿不住,你们说的迎喜观最善捉妖治病的是怎么个称呼?说给我,等明日好找去。”众人道:“这方都称他为王半仙。你老若是找他时,他那观外摆着摊子,到那里一探听就可知道了。但这些事你老也须禀明公子,然后竭诚办去方好。”苍头道:“众位说的也是。你们先去用饭,候着我去通禀,回来再作道理。”
说罢,一直来到书斋,掀帘而入。见公子昏昏沉沉,在床上仍是合衣而睡。老苍头猛然一看更觉不堪,真是面如金纸。不禁点头暗叹,一阵心酸,早落下泪来,暗叫:“老天那,老天!我上辈主人世代积善,轮到我这幼主,怎么叫他逢这样异灾,病至无可救处。”
老苍头正自默想,忽然见公子似梦里南柯一般,两眼朦胧着,扎挣起身形,东倒西歪的走了几步,用手拉着苍头,含笑说道:“小姐这等用心,叫小生”,“叫小生”三字将已出口,老苍头便道:“公子,是老奴进来了。那里有小姐敢入书房之理?”周公子这才将眼一睁,方知错误,自悔失言。欲要遮饰,又改不过口来,不觉满脸羞怒,遂拿出那阿公子的气派,发出那娇生惯养的性情,一回身,就赌气坐在椅上,瞪着两眼大声说道:“我告诉过你没有?我在这里浓睡,你也可不必进来。你偏赶到此时进来扰乱。你还眼泪汪汪,不知你是怎么个心意,难道说你哭,这病便哭好了么!你不想,我此刻身体不比平日,往往胡言乱语,梦魂不定,再加你常来惊吓,我这病可也就快了。从此你倒少要进我书房,我还安静些。”这周公子梦寐之间,错把苍头当作小姐拉扯,醒悟过来自觉羞愧,故此先给苍头一个雷头风,拿话将苍头压回去,使他不能开口,就可将这错儿掩过去,免的苍头拿话戳他的心病。
谁知那苍头为主之心棒打不回,见公子这等发怒,并不理论,仍是和颜悦色的说道:“老奴前来,有话回禀公子。适才因众长工、佃户至果园去找妖怪,妖怪却无踪影。那柳树上却挂着延寿儿的衣服,可见这孩子实是被妖精吃了。这也是老奴命该如此。众人已将他埋在果木园了,老奴特来回禀。不意公子把老奴当小姐称呼,想来公子之病,也是被妖迷惑。不然,公子万不至此虚危。如今隐微既露,性命要紧。公子倒不必羞口难开,快将这本末原由说明了,咱这里好派人寻找妖精。再者,有个迎喜观的老道,人称他为王半仙,此人善能调理沉疴,最能驱除妖孽。将他请来调治也可。”
公子听到这里,甚是不悦,心里想着:“若依他们的主意,不用说踏罡步斗、念咒画符的搅乱个坐卧不安,就是明灯蜡烛,昼夜的胡闹,胡小姐也自然不能往来。即使不是妖精,也难至此相会。他儿子叫妖精吃了,说我这病也系妖精闹的,岂不是故意的拆散姻缘?莫若我仍然不吐实话,说些夙不信邪的言词,将老厌物止住,免得胡小姐来不了,不放心。”想罢,便面带不悦,手指着苍头说:“你在我周家一两辈子的人,难道说你连规矩记不清?从来不准以邪招邪,信妖信鬼的。延寿儿虽说被害,你准知是何畜类吃了?难道说这一定就是妖怪?如今你领着头儿无事生非,你这是瞧着我不懂甚么,故意不与我相一。这何曾是与我治病,竟是与我追命呢。你这么大岁数,甚事没经炼过?为何将那搂局卖当的老道弄来诓骗银钱?我耳朵一软,岂不叫你们闹个翻江搅海。我是不能依你的。”
这老苍头乃是一片实心为公子治病,有妖精也是眼见的实事,况且延寿被害众人皆知,故老苍头好意来回禀,不料公子仍说出些乖谬之言,也不查问延寿被害原由,只说一些不信邪的话遮盖。苍头明知他是护短,但是忠心为主。后又勉强说道:“公子既以正大存心,谅有妖邪也不敢侵犯。还是老奴昏聩,失于检点。公子不必着急,待老奴到前边命厨下或是煎点好汤,或是煮点粥饭,公子好些须多用点饮食,这身子也就健壮的快了。”言罢,老苍头抽身向外而去。
剩下公子,自己暗想:“适才机关泄漏,大概被他参透。但他劝我,给我治病,却都是人意,惟有他说我是妖怪缠绕,叫人实在可恼。现在明明如花似玉的美人,偏要说他会变妖怪,在果园吃了延寿儿。据我说,似胡小姐这样娇柔,桃腮樱口,别说一个活人叫他吞了,就是那岔眼的东西,他也未必能咽得下去。况且我们二人虽说私自期会,情深义重,犹如结发夫妻。如此多日,丝毫未见似妖精样式。纵然真是妖怪,他见我与他这等恩爱,绝不能瞒这等严密,不对我明言。他又并无害我的形迹,怎么说他一定是妖精呢?今晚他来时,我且用话盘问,果然察出他是妖精来,再与他好离好散,免的耳常听琐碎之话。他们不说见我有病疑心,反说我被妖精缠绕,真乃岂有此理!”自己想罢,仍仰卧在榻上,闭目养神。
且说苍头来到前面,见众人仍复相聚,便对众言道:“方才将请王半仙的话对公子禀明,谁知咱公子执迷不醒,将我呵叱了几句,反说我无事生非。我想,众位吃罢饭暂且散去,将这些鸟枪等物先留在此,候晚上咱再聚齐,背着公子布置妥当,仍然努力擒妖怪。”众人道:“这话也可。无奈就怕捉不着倒闹大了。又不令请王半仙,将来何以除根?我们倒给你老人家想了个善全的主意:莫若老管家速速托两个媒人,与公子早早定亲。到那时,将公子搬到外边宅里,有了人陪伴,妖精或者也就不敢来了。即使妖精仍然不退,咱公子正在宴尔新婚,娘子若再美貌,公子果然如意,恋着这个新人,也就许将妖精丢开。那时公子心内冷落了他,省悟过来,自然的就叫找人捉他了。况且,公子也大了,也可以结亲了,趁这机会,却倒两全其美。”苍头听罢:“你们众位说的虽然不错,无奈其中仍有不妥之处。咱公子偷着私会的必定十分美丽。倘若定的亲比不上,公子一定怪罪。再者,他们私自期会的,倘若是人,他见另娶了亲,或者恐人笑话,不敢明来搅闹,虽然吃醋,不过在心里。看起来,公子所与的明是妖狐幻化,妇人吃醋尚不容易阻止,何况妖精本就闹的很乱,再加上醋,岂不更闹的凶了。到那时,公子果然明白,还觉易处,倘若他再帮着捣乱,这事岂不更难办了吗!莫若众位仍先散去,到日落之后,在书院四面围绕。见着妖精,咱就动手。你们说好不好?”众人说:“候晚间听老管家分拨就是了。”于是众人仍去各人料理各人活计。
苍头自己不禁心中想道:
延寿儿一死,叫人可怕。这宗事,看来把我害杀。思公子,身长大,淫邪事,破身家。所以我若劝他,谁知他反将恶语来把我压。眼睁睁病势大,无故的说胡话,呼小姐,情由差,虚弱的身子竟将我拉。兄也无,弟也寡,眼珠儿,就是他。老爷死,有谁查?入邪途,把正道岔,明明的一块美玉有了瑕。一听我劝的话,使性子把怒发,几乎的将我骂。真赛过当犬马,并不管人的委曲,胡把错抓。我欲想把手撒,大小事全丢下,不当这老管家倒干净无牵挂。就只是难对恩主付托的意嘉。还得把主意打。谅妖精不肯罢。商量个妥当法,今夜里防备下,等着来相亵狎,好令人冒猛出来把怪物拿。
老苍头自己思想了一回,看了看太阳将落,便忙派人将那些庄汉找至宅内。众人俱已来齐,恰到黄昏时候。遂吩咐众长工、佃户说:“尔等诸人,今晚须要分作两班。前半夜巡更的,到后半夜睡觉;后半夜巡更的,前半夜先睡。大家都要留心。如若见着妖怪,暗暗俱都唤醒,好聚在一处。”众庄汉个个俱遵调派,一直来到书院,手拿器械,布散了个严密。这正是:
渔翁抛下针和线,专等游鱼暗上钩。
不知众人能伤着玉狐否,且听下回分解。